张捷会意,自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卷,小心翼翼地展开来读道:“国事至此,诸臣无所逃罪,朕亦宜分任咎。禹、汤罪己,兴也勃焉,今开示诚心,为济难之本,自去九五之位,以安天下之心。天下未定,须镇以长君,但先帝子孙凋零,袭位乏人,不得已以太子慈烺继之。嗣后当以票拟归阁臣,以庶政归部、院,以献可替否予言官,众臣同心戮力,保我社稷。”群臣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一个人说话。黄道周忽然将手版用力掷在地下,大呼道:“矫诏欺君,矫诏欺君!”张捷一挥手,便有羽林军上来将他拖了下去,在殿外一五一十地杖起屁股来。黄道周一面受杖,犹自破口大骂不休。
温体仁道:“上皇以天下为重,禅位于陛下,我等当谨遵圣意,以为万世之治!”说着当先跪拜下去。群臣面面相觑,大都一个跟着一个跪了下来。温体仁叩头道:“福王方叛,臣请陛下早即大位,昭告天下,以正人心!”
形势急转直下,桓震也料想不到竟有这一出。以他对崇祯的了解,这道罪己禅位诏多半是伪造的。但不论诏书是真是假,如今看起来大势已定,太子继位是必然的了。福王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只会更加猖獗,各地方官望风投降的也只有更多。温体仁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么一道伪诏,不知安的却是甚么心思?他皱紧了眉头,机械地跟着百官参拜。
次日,即遣温体仁告祀天地,小慈烺着了衮冕,先向北方遥拜,继而更换皇帝服色,至奉天门升御座,百官顺序拜贺,三呼万岁。慈烺毕竟年龄幼小,在御座上坐着蚊叮虫咬,渐渐安稳不得,不住伸手抓来抓去,屁股在御座上来回扭动。周后在帘后见了,忍不住低声道:“忍耐些时便可,不然,父皇要来责罚你了!”慈烺听了这一句话,竟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用手在脸上抹来抹去,直抹得如同花猫一般,连龙袍也给泪水浸湿了。周后慌了手脚,也不顾甚么后宫臣子的大防,掀起帘子走了出来,去抱哄慈烺。
慈烺给母亲抱着,渐渐止住了哭,抽泣道:“母后,你说父皇要来责罚我,他怎么还不来?”群臣离得近的,便有几个听到,刹时口耳相传,人人变色,有几个仍然心向崇祯的,不由得饮泣起来。温党官员如张捷等目光游移,将众人神情全瞧在眼里,桓震见有人注意自己,连忙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膝盖。周皇后一怔,默然将慈烺放在御座上,款款退到帘子后面去了。慈烺不再哭闹,仪式很快进行完毕。新皇继位,依例大赦天下,诏明年为盛德元年。
新皇继位,本来该是大吉,可是福王刚刚叛乱,再要举行甚么庆祝活动,皇帝固然年幼,然而辅臣不免会被攻诋。所以不单将世宗皇帝以来两日的嘉礼压缩至一日,而且奉天门行礼方毕,便由温体仁等五名阁臣陪同,传召兵部、工部、户部官员及京营总督在云台门议事。
名为议事,其实几乎是温体仁一个人在那里发号施令,娃娃皇帝压根不懂军国大事,只是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望着下面一班大臣,目光不断在他们脸上身上扫来扫去,一忽儿觉得官员们身上的仙鹤锦鸡十分有趣,一忽儿又觉这许多大人跪在下面对自己说话,瞧起来十分别扭。文震孟已经中风,黄道周又才挨过板子,议事众臣并无敢同温体仁抗衡者,只顺着他的意思说话。
温体仁站在宝案阶前,扫视众官,问道:“福邸大逆不道,举兵反叛,诸公有何良策?”众人议论纷纷,有说当抚,有说当剿,却是主张派兵镇压的占了上风。温体仁满意道:“某亦是此意。但不知该调何处之兵?”梁廷栋道:“若论兵贵神速,最快捷者莫过于宣、大兵。”兵部官员见主官这么说了,大都随声附和。桓震出班道:“现下叛军北上之势甚剧,显见是为争统而来。宣府兵援京师则可,救北直则略显不及,况且易州正当敌锋,为我所必救之地,不如一面抽调宣府精兵,赶赴京师备战,一面择一得当之人统领京营,由西南一线布防,同时令大同振武卫、安东卫兵赶赴易州,会合京营,解易州之围。”
京营总督、襄城伯李守锜听了,吓得两股战战。这种功臣勋戚之后,虽然深得皇帝信任,委之以整个京城之中最要紧的军队,可是实际上却没甚么本事,而且专擅嫉贤妒能,诋毁干臣。去年年初,兵部右侍郎李邦华奉旨整顿京营,裁汰虚冒,得罪了许多诸如李守奇这般的草包,失利者无不衔恨刻骨。后来满桂守德胜门,京营发炮助战,非但没打中鞑子,反倒打中了满桂的兵,李守奇及都事张道泽等人趁机对李邦华大加诋毁,结果李邦华给罢职闲居,京营也就更加败坏。
试问这般的太平少爷兵,如何作战?鞑子攻城的时候,若不是惯战的宣大兵与辽兵赶来援救,恐怕整个京营连渣子也剩不下了,而现在却要他李守奇独力面对福王的叛军,那不是要命么?李守奇暗自打定主意,倘若真叫自己领兵,大不了到时候缴印投降了便是,管他福王还是陛下,总是朱家的人。
温体仁听了桓震之言,微微点头,目光便向李守奇瞧来,见到他面青唇白的脓包模样,忍不住大皱眉头。周延儒早知道温体仁的心意,匍伏奏道:“礼部协理詹事钱象坤,颇知兵事,去年都城被兵,象坤条御敌三策,登陴分守,祁寒不懈,堪委重任。”钱象坤是温体仁的门生,又是梁廷栋的座师,天启年间因为与东林党魁叶向高不和辞官回家,崇祯即位以后才又出仕。周延儒提出此人来,分明是在讨好温体仁。温体仁果然甚是满意,当即拍下板来。
桓震先前提议以京营出战,本就料到了李守奇决不敢去。在他意中,是想当无人肯去之际自己主动请缨,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钱象坤来,倒出乎他的意料。可是事已至此,也不好再与他抢夺,眼珠一转,又道:“贼兵两路并进,东路已过顺德,恐怕不日将入山东。天津、保定二处毫无准备,岂不坐以待毙?臣请即刻调关宁兵入天津协防,并调凤阳中都留守及淮扬兵击叛军之背。”
温体仁瞧他一眼,冷冷的道:“天津保定自有巡抚,朝廷当移文令彼善加防备,汝巡抚辽东,但尽心本境可也。”桓震碰了一个大钉子,讪然闭了口,不知温体仁何以一时之间忽然对他疾言厉色起来,莫非是由于今日塘报来时自己只顾着回兵部来,怠慢了他的女儿?不过不管因为甚么,看来自己想趁福王作乱再掺一脚是不可能的了,不过这样也好,朝廷为福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就顾不上理他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了。朱常洵压根没有永乐皇帝的雄才大略,更不可能有李自成那般的号召力,闹上一年半载,终究还是会被镇压下去的。而且辽东到河南确实鞭长莫及,调辽兵去河南作战路途遥远,供应困难,不一定能占到甚么便宜。这么一想,也就不再坚持,是日回去,即刻收拾准备出京。
杨柳已经搬来他家里居住多日,听说要离京回辽,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已经开始幻想到了辽东之后桓震如何委以重任,自己如何制作百般奇巧之物,几乎流下口水来。徐光启也在今日放了登莱巡抚,桓震瞧瞧行李差不多了,便打算去找徐光启,瞧他是否愿意与自己一同上路。温体仁说过调徐光启巡抚登莱是为了开海,可是诏书之中并未提到半字,桓震此去还想探探他的口风,倘若徐光启仍是如先前那般坚决反对破除海禁,那么他去做登莱巡抚非但无益,反而成了开海的阻碍。
刚要出门,忽然孙应元进来,说姜御史来拜。桓震听说姜思睿终于肯来见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连忙叫请。姜思睿一面打量,一面走了进来,淡淡道了声喜。桓震笑道:“今日本该奉请,只怕日前之事颛愚兄仍未释怀,是以不敢冒昧。”姜思睿却不接他话头,单刀直入的问道:“你说思睿直言进谏不过是莽汉叫嚣,那么如你之见该当如何?难道学你一般,阉党当权便去媚事阉党,温氏柄政便去做温家女婿么?”桓震微微一笑,道:“只要桓某人最后做出的事情利国利民,自己背点恶名却有何妨?当年熊经略不肯对魏忠贤低一低头,结果又怎样了?虽然死得轰轰烈烈,于保国御边却有甚么好处?”
姜思睿摇头道:“思睿愚钝,不懂桓大人的意思。大人说苟利国家之事,当不计一己之荣辱名声为之,但大人却如何知道甚么才是利于国家之事?说到底,那也只不过是大人心中以为的利国利民之事罢了,大人既然连自己的名声荣辱都可以不顾,却叫天下人如何相信大人是当真为天下着想,如何相信大人所做之事于当今有所裨益?”
桓震一时给他问住,张开了口说不出话。一直以来每当他对勾心斗角的权势争斗感到厌倦,对巴结温体仁这种人感到恶心的时候,总是用权力到手便可拯救中国来安慰自己,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正如开海一事,同徐光启谈过之后,便出现了许多潜在的弊病,倘若当初真的如自己所愿,废除海禁,这些弊病会不会真的浮出水面,变成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又或者这只是一种借口,一种让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反抗当权的佞臣,不去反抗这个乱七八糟的政权,甚至于助纣为虐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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