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南方的天气已经是刻骨的阴冷,不比北方是冷在表面,十月的晚风吹过道路,吹过了树丛,最后吹到一座西班牙式的二层建筑堪堪停下,仔细一看,那恰好就是卢公馆的门口。
类似这样的建筑在租界中比比皆是,它们是伫立在大时代中的孤岛,这里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开出派对,在这里开派对也是应该的,和平时期的派对只是一味调剂,不过换做战争时期,它就可以算作末日的狂欢了。
万显山总是穿长衫,他不穿西装,不喜欢西装,别人的狂欢与他不相干,只顾自己来去进去,男男女女一个赛一个地时髦摩登摇头晃脑,他看都不看,自是岿如泰山,因为到了他这个地位,早已不必去迎合任何人了。
舞池边上三三两两,成对儿地都挤在当中,他带着人径直穿过去,在舞池中一把就逮住了广会宾客的卢朝宗,然后很客气地‘请’其代为指路,好让他们在相对安静的房间里畅所欲言,共商生计。
卢朝宗有一个好爹撑腰,腰杆子本就有枪杆子依托,其实本不必这样给姓万的脸面,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惜双方第一次见面就没开个好头,他是一次被压制,次次被压制,抢女人都已经抢到酒店门口,还是被半道截了回去,他那个腰杆子一挺再挺,始终是挺不起来,怎么也没法在万老板跟前摆出太子爷的谱,万显山仅仅是往那里一坐,就知道谁的资格最老,谁才是那个祖宗。
他在开口前通常要酝酿一阵,从语气酝酿到措辞,不过万老板倒是没想过跟他客气,一进到待客室便自寻了地方坐下,万显山并不晓得自己坐的那个位子乃是主人座,卢明达不在,卢朝宗根本就不会去沾一下屁股,在人家的公馆里,他这算是犯了忌讳——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是他明知故犯又怎样,卢朝宗敢不让他坐吗?
万显山单手搁上沙发的扶手,另一只手安安稳稳地放在膝上,用打量羔羊的眼神打量他,心想:年轻人。
年轻人,除了年轻基本上就是一无是处,本来就是年纪和资历比不上自己的,给他个爹也没用,军阀混战的时期早就过了,他那个爹也不是自成一统,来个收编的缴令就能把他麾下的几万兵马缴的一干二净,枪杆子一下降格成了大棒,他还拿什么去打?
抱着这样的态度,万显山无意中又将对面的人看低了几分,这时便也不给卢大公子酝酿的时间,主动打破宁静,闲闲地开口,道:“海路码头在上海一向是我的人经手,卢公子可能是不熟悉这一块,没关系,这几笔开销就当是买个教训,之前一共分了三批运输的线路,三批里面统共多少货物沉进海里,你开个价,都算我的。”
姓万的扣了他三批货,最后一批甚至直接抢下丢海里了,如今还有脸朝他这里贼喊捉贼,卢朝宗好悬就要将到嘴的那句‘狗娘养的,还跑到老子这里耍起了无赖’给骂出口,幸好卢督军教子时打坏的棍棒不算白打,他这人的脾气也并不算暴,不至于一点就着,于是一张脸三青五青,这句脏话算是憋回去了。
“万老板这次,可真是错怪我了。”
由于事非小事,卢朝宗要是憋起来,也是真憋得住,反倒先柔和了面色,还尽量让那双狐狸眼显得愈发诚恳:“不是我这边故意要侵占万老板的地盘,实在是事关重大,为了我们卢家的前途,也只好冒着风险,想来上海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新局面。”
万显山被他一说,倒是略微的有点兴趣,想要聆听一下在卢大公子嘴里,什么才是所谓的‘新局面’。
卢大公子开派对连开几天,才等到万老板亲自上门,自然是腹内已经备好充分草稿,不怕张嘴说不出个屁来。
“南京那边的局势,相信万老板也是知道的。”他坐在对面,侃侃而谈:“实不相瞒,虽然眼下势头正好,储备精良,打日-本人也不在话下,可家父毕竟是临时委任,督军这个位子虽然手握重兵,但这种职位嘛,人家想给就给,一张委任状发下来,聊胜于无的,上面的人要我们打就打,要撤就撤,真讲起来,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万老板你说对吧?”
万显山略听出点端倪,就一扬眉毛:“对,很对,所以卢老看来是不想做督军,估计是要效仿我们袁公来个总统做上一做,这个想法单从字面含义上来讲,的确是很有魄力的。”
卢朝宗深知要想脱离南京那方面的控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故被讽刺了一通也不气恼,又补充道:“家父并无那么大的远见,只是替人卖命,朝不保夕,保不齐哪天就当了冤大头,到时不要说枪杆子,就是连最基本的生活,估计都无法保证。”
他坐着,稍微躬着背,双手在前交握,又很快合成十字,实在是个很放低的姿态:“我们也是为了将来着想,就只好尽早动手,提前做一些准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