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俩有事儿?”赵未央不想无故浪费时间,便先开口,“回殿下,不知殿下觉得这亭子如何?”夏子明上前移步,站在赵未央的对面,赵未央坐在主位直面入口,圆桌的另一边正是夏子明,而右边站立陈温,她没有看赵未央,她更想看自己这个便宜弟弟要怎么表演。“很好。宝盖用石顶,内部篆刻诗词高雅。”赵未央放下茶杯过后便不想再喝,只直直看着说话人的眼睛,她倒想看看这个前世沉默寡言的无盐能说出什么。
“倒是这样,殿下有所不知,母亲曾修缮过这亭子。前儿个亭子也是石头做的宝盖,但是这柱子却是被蚁虫蛀了的木头做的,那年春天,一窝燕子在梁上筑巢,四周也是做了篆刻的诗词……”说着他眯起了桃眼,继续道,“但是,春雨惊雷,燕窝里一公一母,雏儿两只,也是一公一母,蛋儿若干,露水湿了翅膀,很难飞行。但是柱子无法承受了,宝盖将塌,殿下如是那母雏儿,该如何?”陈温听罢便撇嘴,他怎么不说两只鸟还在下棋呢?但是赵未央却陷入沉思,她并没有再盯着对方的眸子,她眼底流转的情绪有兴奋,也有沉——她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想要从自己身边想要什么了。“本宫认为,即便露水湿了翅膀,老燕子尚且可以飞行,再筑新巢,新生雏儿飞不久,且……没有逃跑的意义,本宫自会舍生以卵石之力顶起千斤宝盖,让老燕子和那公雏儿有更多时间逃跑。”夏子明对对方的回答并不意外,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罢了。“殿下好觉悟,殿下尚知雏儿无法持久飞行,那殿下为何不让那公雏儿一同留下?”这话听的赵未央一惊,为何?你什么都不会,叫你上阵那刀杀人能被吓到一晚上睡不着,不抓紧时间让你逃难道让你去白白成为敌军供人凌辱的军倌吗?这样想着,看向对面男子的眼里夹杂了些许戾气,这是在她这个年龄所不能看见的魄力,这是被血凝成的,更是用命堆起来的求生本能。
夏子明忽视了对方眼底的戾气,仍然盯着对方的眼睛,对方沉默了,并不是在反思,而是在抑制情绪。夏子明抓住话里停顿的空隙,直接继续开口,“公雏儿体格不如母雏儿,如殿下所思,大部分公雏儿除了逃匿无其他选择,但是如若公雏儿从未与母雏儿一起学着飞行,他又如何能跟上老燕子的步伐?”赵未央仍然沉默着,对方话都要挑明了,不过,语境里的“飞行”和自己的“舍生”并非一个意思,“……那不取决于公雏儿自己吗?”
夏子明轻笑,“但如今那母雏儿要去另的燕窝学习飞行,那公雏儿的飞行又不得老燕子重视,敢问殿下,如若殿下是那母雏儿,会让那公雏儿一同前去吗?”赵未央听罢,突然反应过来看向陈温,原来说的是她们两姐弟吗?但感觉似乎又不仅仅指的是她们俩。陈温要无语死了,明明是自己这个弟弟每天偷懒不跟着母亲学习锻炼体格,怎么还假设到母父不管了呢!
赵未央摸着桌子的底部,对方单单只是求一个恩典让自己也可以成为伴读吗?不对,对方的双眸仍然直直地看着自己,恐怕还另有所求,“那是自然。”你就算是成了凰夫也是可以进出自己和陈温的课堂伴读,这不是大问题。
凰夫仍然可以跟着凰女一同读书他又怎么不知?只是需要你凰女金口玉言许诺在先。“既是说大部分的公雏儿,那小弟你可是那大部分?”一边的陈温开口了,话里有话就让她来推进,夏子明听着她的话却并没有转头,只近乎一唱一和继续道,“臣下不才,四凰女雌韬大略,令人敬佩。且您一定能说到做到,但殿下,臣下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四周两旁的诗词只会为坍塌的华丽赞颂,却无力阻止倾轧。在如此情况下,又哪来公母男女之分?家不是家,国不是国,就算是公雏儿又怎么会甘愿成为暴雨前的金丝雀?”夏子明知道自己这样很危险,他这样其实就差把自己想干政掌权的心思说出来了——但其实是矛盾的,因为话里是不愿成为“金丝雀”的,“金丝雀”接触的权可比自己现在一个小“公雏儿”的权要大得多。赵未央陷入沉思,她承认,在前世缠斗的弥留之际,她想到的确实是华国武力的匮乏导致边境防线一被击溃,朝中便没了可用之师。且听对方这意思——似乎跟自己是一样的?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华国文官冗赘,需要大刀阔斧地培育武官的同时不要成为笼中鸟?但看向对方的眼神,似乎又没有完全猜对。夏子明知道情绪渲染到位了,直接跪下,摘掉面纱,露出自己被世人称为“无盐”的面容,“殿下,臣下卑微之躯,亦想为殿下和姐姐分忧,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女子尚且如此,男子不接触书,不读书,不随妇子学习又如何成为可用之人?臣下面容无盐,未出嫁愿以此面容示君,臣下终生不会对其他女子有任何绮意……”夏子明在这次谈判唯一一次的垂头,他知道这地方是女子掌权,想要上位和获得这位曾当过亡国储君的异性的尊重,一开始肯定需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不同同时也需要低头献出自己的衷心。
赵未央看着对方认真的模样,轻笑,他不会真的认为他除了嫁人以外还有任何出路吧?你既露脸于此,又不会动心与其他女子,这话里不就是说“非君不嫁”?他总不会心恋自己姐姐吧?这样想着看向陈温,却只见对方并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陈伟,而是看着自己——陈温当然知道他这样做是想不嫁人,她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不让赵未央去向右相和女帝求娶夏子明,两边只要当事人不说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夏子明更多的感觉,赵未央会把自己当做一个玩意儿,有没有欣赏?对方可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你一个纸上谈兵的玩意儿,没拿刀没拿枪展现出独特的魄力,对方凭什么相信你?她信不信的可以来日方长,但是他需要现在,就现在逼迫对方说出自己想要求娶陈伟的想法,然后名正言顺地拒绝或作缓兵之计。
“你既说不想成为金丝雀?那本宫偏要让你成为!今天本宫来是带着聘礼的。”赵未央俨然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把弄自己腰间的穗子和玉佩,不去看夏子明的任何表情。对方的话已经可以让自己相信了——他也是重生的,不然言之凿凿的暴风雨从何而来?他有这颗心是好事,但是跟自己成亲也并不冲突。“殿下,臣下已经如此属意于您,您尚且不知吗?”夏子明死掐自己的虎口,硬是给自己逼出眼红的感觉……然后抬头,撞进赵未央的眼里,“臣下属意于殿下,承诺殿下臣下此生不嫁与其他女子,但请殿下饶臣下无力阻箭之罪!”算是明牌了,赵未央同时也红了眼,看着同样红眼的男人,对方的面容比起上一世去世之时要红润可亲得多,不知不觉咽了口唾沫。“你……这是何意?”夏子明心跳奏然加快,接下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他的猜测,在没有充分信息的情况下如此,自己也是没有任何办法了,这般惊险的做法,失足便很难想到翻身之法。“殿下,臣下不需要怜悯和感激,臣下心悦于君是臣下的事,臣下想成为殿下离不开的人,让殿下离了臣下便无从释怀。一次牺牲是臣下的衷心,但这份忠心它没有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臣下无惧无畏于侍人郎君位分,只想……成为殿下的唯一人。”陈温看着两人认真的嘴脸,感觉胃里在翻腾不止,这男的是怎么做到油嘴滑舌丝毫不反胃的?但看赵未央这个样子——似乎信了?还若有所思?她有些无力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所以对方叫自己在这里是?
当然是做证人,君无戏言。夏子明其实不明白,一次牺牲罢了,那些最后仍然包围着陈伟和孝仁太女的士兵不也是?说白了,是因为夏子明和孝仁太女是异性的缘故,所以赵未央十分重视对方这次挺身而出,但又因为对方一直处于的是养尊处优的社会顺位,所以需要示弱,表示自己注定是对方的所有物的同时宣扬自己别样的野心,再表现出自己明显不适合成为“正夫”的“放荡”,夏子明觉得像对方这样处于社会顺位的上等人对于得到的东西,自然不会过分珍惜,再加上自己已经给对方“松绑”,表示“牺牲”是自己的事,不是索要回报的砝码。
赵未央陷入沉思,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一脸真诚,再看着旁边的陈温,缓缓开口,“你……不是陈伟吧……”是挺惊世骇俗的,对方话里的意思是自己不在乎名分,更多的是想把自己当做猎物,也挺轻贱的……这更不是那口是心非的家伙能说出的话来,什么牺牲是他自己的事!这不是……这不是把自己完全抛开了吗……陈伟怎么会说出这么凉薄又自我感动的话?这家伙……真的是他吗?他又怎么会不知自己对对方能剜肉续命的感激……
夏子明心里一惊,心到不好,眼角瞥见带有丝丝嘲弄意味的陈温,她欠揍的嘴角仿佛在说自己这次玩脱是活该!“臣下依旧是臣下,这是臣下心里的话……殿下能分清心里的感动和爱意吗?臣下生性倔强,不仅跟白家公子争,也要跟自己争!”完蛋,会不会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超前了,赵未央跟不上?但是自己这个话一出来,肯定就不能成为“正夫”了,甚至他想给赵未央举例一生不以婚姻相伴的“蓝颜知己”之徒了!赵未央再次沉默了,她自然知道——能说出这种话的男人,肯定是不能再做正室了,便也细细思考起来——恰如对方所说,这份感恩确实比“爱”要强劲……这时候陈温便发挥“局外人”的作用了,“小弟与凰女看来是有些交际的……不如再培养培养感情?”
赵未央听到了旁边的清亮女声,单手扶额,感觉自己头疼难耐,气氛一再变作沉默。夏子明仍然跪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这步棋十分惊险,初来乍到,他根本不知道这地方对男性的剥削程度,率先以退为进地否定自己作为“正夫”所能提供的“贤惠”功能,又顺毛顺位上位者标榜自己为对方所有物,这番动作典型就是没把自己当人,所以对方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是理所应当的,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怎么会认为自己不是“人”?但看着赵未央到现在为止,除了身躯有些颤抖,她还能坐在这里听完自己说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可见对方对“陈伟”尚有情谊……他夏子明会对破了一桩郎有情妾有意的婚姻怀有愧疚之情吗?又不是他自愿的,他不是陈伟,他是夏子明。
陈温一方面不理解夏子明为什么不点明自己不愿嫁人,另一方面也感叹四凰女的痴情——但在她看来这也从某方面说明对方优柔寡断,如果自己知道未来自己的国家要破灭,儿女情长肯定会放一边。赵未央这边头疼于自己对对方的话产生了些许动摇,但是总的方面还是觉得有些惶恐……她确实未曾了解过陈伟,她跟陈伟最多的接触只有上辈子死前那几天,想着一诺千金……
夏子明敢这么冒险的原因之一也是猜测对方并不了解陈伟,从他现在手里能掌握的信息来看,陈伟羡慕能与女人打上几个来回的琴师,陈伟敢于在大街对四凰女表白,便知道对方也或多或少有反抗自己被束缚的命运的意味在内,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太温和了……现下只有陈温和赵未央,陈伟在这里肯定是能决心表白的,但是他肯定是不会拒绝婚姻的。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从逻辑方向和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靠,自己编造的理由符合逻辑,对方想反驳就得承认自己“爱陈伟”,且不说感恩和爱意对方到底能不能分清,其次,对着一个没有自我的玩意儿,又有谁可以说出自己“爱”他呢?
赵未央思索良久,开口道,“……那此事便放放……”果然,两人没有太过深厚的情感基础,赵未央拥有绝对的地位权力,她自然可以不用遵循自己给出的逻辑,但是很大程度上可以让对方对自己的兴趣大大降低,自己便可乘胜追击。“殿下,臣下想再求一个恩典。”夏子明再次开口,赵未央的眉梢已经染上了些许不耐的意味,她姣好的眉眼从他说话过后就没离开过他,她在犹豫要不要再让对方开口了——自己是很赞颂对方舍生忘死保护自己,让自己可以拖久一点女真的部队,但是对方这番话看似在恭维自己,但让自己无端地有些恼火。夏子明可不管你心情怎么样,你赵未央总不能在右相府杀了右相嫡子吧?便自顾自地再次开口,“求殿下让臣下进宫,照顾殿下的日常起居!”
果然这话一出来,赵未央脸都绿了,她有些怒意地看着夏子明,在他还未说完便猛然站起身,腰间的玉佩撞上了桌边发出清脆的玉石碰撞的声音,恰似赵未央目前如玉碎的耐心一般,“放肆!好好的正夫不做,你想去当哪门子的通房!你当本宫是什么人!”明面上的话是这样,但心里面对对方如此作践自己的名声感到十分的气愤,如果自己真的允了,他是成了自己的人,但做过通房上位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自己的正夫?那民间的悠悠众口不编排死自己和陈伟?
陈温忙上前,挡一部分的赵未央如刀子般射向跪在地上的夏子明的目光,开口道,“殿下息怒,小弟此举确不妥。但据臣所知,君后孕有五凰子,小弟既不能成殿下身边人,那便入宫成凰子伴读吧。”赵未央的神情舒缓下来,默认了这个方案,歪头继续看着跪在地上垂头的男子——她在等对方回答。夏子明自然无所谓自己所谓的“名声”,但是自己的本意也并不是进宫伺候人,所以成为凰子伴读是最好的路径,跟哪个凰子自己都是无所谓,但是自己已经激怒了四凰女,肯定不能让自己来提这个提案。“臣下只要能接触殿下就可。”这便算是定下了,但赵未央看向夏子明的眼神已不似来时那般眷恋情深,更多的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在谈判结束过后,赵未央便不想再在这地方待下去,便连给两人打招呼都来不及,自顾自地离开亭子。等她走后夏子明才起身,从身上取下面纱,继续戴上,“这样好吗?你自己以后可是要经营这个‘舔狗’人设了。”陈温在背后开口,她仰头将刚刚给自己倒的茶水一饮而尽,“错了,不是‘舔狗’,是‘巧言令色的贪婪者’,你认为她会利用陈伟的深情吗?”夏子明回半个头,看着陈温修长的睫毛问到,“会。她可不是重情的女人。”陈温用天眼发卡看信息的时候就注意到,战争逃荒的时代,陈伟从哪里能变出一碗肉汤?除了人肉她真的想不到一个男人能得到什么肉。她能想得到,赵未央不可能想不到,但她相安无事地吃了这么久——不就是利用了陈伟的情深吗,虽然她的存在肯定比一个右相嫡子的存在在那个时候要重要得多,但客观上,对方就是心安理得地利用了陈伟的深情。就像夏子明说的,爱?赵未央内心只是愧疚作祟罢了。但这足以让人觉得赵未央重情重义了,前世的恩情现世来回报,有这份心,夏子明觉得她就比很多人要好了,但自己需要的不是感激……是上位者有理有据的尊重,现在的赵未央尚未发觉自己的利用价值,还处于接受的状态,等到后来,对方肯定是会利用自己的,就像前世她利用陈伟一样,为了她心中的“大义”。
“你觉得能成吗?”陈温站起身,跟在夏子明身后出了亭子,两人朝着迎客厅走去,“不知道,应该吧。陈伟不学无术,仅会弹手琴,没有四凰女的举荐,根本不可能成为伴读,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陈温觉得多半不能成,“你聪明的脑瓜怎么不考虑君后身边的凰女已经有一个右相的人了,怎么可能让右相跟君后明晃晃地有这么多交际?”完蛋了,夏子明停了脚步,还被身后跟紧的陈温撞了一下,心里发怵。自己忙活半天要白费了?“放心,赵未央可不想天天看到你,你没看到她刚刚离开的样子吗——多渗人……”言下之意,对方会让夏子明进宫当伴读的,但是人选肯定就不可能是君后之子了。另一边更两人分别的四凰女坐在宾客席闷头喝酒,惹的周围想要攀谈的宾客或官员都不敢上前,在酒精的舒缓下,她的心情得以舒缓,她也考虑到了五凰子不合适,但理由并不是她不想见到那个男人,她倒是很想看看对方想搞什么幺蛾子。还是右相和君后那个点,他认为不合适,她也算是能摸到几分自己母亲的心性,虽说这样并不会导致她母亲猜忌父亲,只是自己去主动交换和被动让母亲去交换的区别罢了。想想宫里有哪位凰子适合呢?赵未央眯着眼看着周围攀谈的人们,她们身着华服,交往的是贵族的鸡毛,无由地想起刚刚跪在地上的水蓝色男人嘴里的话……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他会不会最终也会变成她们中的一员?赵未央讽刺地笑笑,仰头又灌下,嘴上是恭敬,身体上是远离……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她手掌处青筋暴起,却并没有人注意到——父亲的凤仪宫厢房住着的不是她父亲在怀她的时候送给母亲的通房侍人吗,他好像有个儿子……好像比陈伟小两岁,十凰子,其父王侍从不得母亲喜爱,正好,陈伟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让他去做个伴读应该不成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