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如墨,犹似千山竞翠、万马奔腾一般在西边的大半个天空翻涌激荡,不时便有血红色的闪电蜿蜒着,扭曲着,发疯似的将漆黑天幕狠狠的撕裂开来;白日若冰,毫无生气的悬于头顶,眼看就要被席卷而来的滚滚黑云吞没;一道一道的凉风前仆后继,飕飗而来,直吹得地上行人浑身阵阵起噤,直吹得天边草木弯曲倒伏,枝条拼命的狂摆乱舞。
邓州城南二十里处,一座高达三十余丈的土阜顶上,孔庆雄正戎装佩剑,勒马而立,胡茬蓬乱,征尘满襟,满脸刀刻斧削般的皱纹动也不动,唯有右颊偏下的一处伤疤偶尔搐动一下,双眼鹰隼一般阴鸷而恶毒的盯视着北面的刁河河道。二十余名亲兵各自骑于马上,或持刀荷戈,或秉麾挥旗,于飕飕冷风和阵阵闪电中间,铜墙似的卫护着他的两翼。
高阜下面,三里宽阔的刁河河道内,两军数千将士已经杀红了眼。听不到人喊,听不到马嘶,甚或听不到战旗飘扬和刀枪碰撞的声音,唯见戈矛如林,n-ǔ箭似雨,淌着鲜血的大刀片子高高劈下,耀着寒光的长矛尖峰狠狠刺出;一条又一条的身影狼奔豕突,纵横驰骤,将手中兵械狠命的搠向敌方,一条又一条的身影踉跄着,挣扎着,极不甘心的慢慢倒下;失去主人的战马空驮鞍鞯,狂奔乱逃,焚毁破损的战车或颠倒沟壑,或危然兀立,砍落在地的脑袋圆球一般,被数不清的大脚踢得骨碌碌滚来滚去,千百道鲜血泛着泡沫,汩汩的流淌着汇聚成溪,将岸畔青草、河中流水染得殷红刺目,惊悸人心。
一阵轻捷的马蹄声音传来,却是公孙黄石绕过官道,由正南方向勒马缓驰而来。二十余名亲兵也不回禀,唯无声的闪开了一条通道;公孙黄石驱马登上高阜,衣袂飒飒,径与孔庆雄并辔而立。
公孙黄石以手勒缰,静默半晌,眼见孔庆雄只管双目盯视着阜下的战场,对于自己的到来全然无动于衷,不觉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快;逡巡了一下四围地势,又见黄成简所部官军以少抗多,虽抵敌不住,伤亡惨重,却仍困兽犹斗,死战不退;乃将眼珠转了两转,拱手说道:“孔寨主请了!”
孔庆雄这才扭头过来,故作惊讶的说道:“原来竟是黄石公到了,失敬失敬。当年周郎谈笑间,便令曹操八十万强虏灰飞烟灭,由此而彪炳史册,名垂万世;火烧赤壁,遂成为千古美谈。黄石公来得正好,且看孔某今日如何仿效周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全歼这队不知死活的官军。今日军情紧急,不能得闲,且待攻下邓州州城后,孔某再陪黄石公纵酒三日一醉方休。如何?”
公孙黄石手摇羽扇,瞪视孔庆雄良久,方道:“孔寨主大难就在眼前,却尚自不知,如此优哉游哉做胸有成竹状,更大言欲效周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真具古之愚将风度也!”言毕,伸手一指西方。
“是吗?”孔庆雄于飕飗的略带寒意的凉风中,侧目看了看西边天空滚涌的乌云和扭曲的闪电,又回望公孙黄石一眼,倨傲之色溢于情表,一甩马鞭,哂笑而言道,“黄石公莫非是说刁河上游的暴雨吗?放心,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
理,不通奇门,不晓阴阳,岂非误国庸才乎?孔某早在西山韬晦之际,便对邓州直至京师一路的山川河道、峰峦岗丘乃至城池壕沟、风土民情俱精研细揣,烂熟于胸了。”
孔庆雄挥鞭指着阜下河道,面现得色,侃侃而语道:
“这刁河之所以称‘刁’者,乃其上游支流繁多,而下游主流河道又极狭,平日水流涓涓,看似温驯犹若处子,实则一旦突遇恶风暴雨,便即浊浪排空,破堤漫灌,刁恶之极,两岸百姓常受其害。孔某预知今日上游将有恶风暴雨,又见黄成简节节败退之余,竟将主战场选在了这里,早便料定其中有此谲招;是以今日开战之前,便命小儿志琳引兵三百,前往刁河上游四十里处的高集堤坝埋伏了!”
公孙黄石双目急速的眨了两眨,以手抚须,干笑说道:“孔寨主果然神机妙算,胸有千竿青竹,腹藏万丈渊壑,山人方才之言,看来确然有些多虑了。下面就让山人亲眼见证一下孔寨主是如何谈笑间便令黄成简官军灰飞烟灭的吧!”
言犹未毕,便见正西方向冉冉升起三颗彩弹,扶摇直上半空云中;紧接着,阜下原本拼死抵敌的官军便队不成列,人不相顾,纷纷弃盔抛甲,翻越刁河堤坝北向溃散而退。孔庆雄引颈注目片刻,沉声喝道:“旗靡辙乱,盔丢甲卸,兵不顾将,将不顾兵,快快传令,急速追击!”
公孙黄石刚欲拦阻,孔庆雄手中令旗早已“唰”的挥下,两侧伏兵登时饿虎扑食一般呐喊而出,衔尾急追。孔庆雄居高临下,战场情势俱收眼底,眼见一切都在按照自己预先的筹谋进展,面上渐渐浮现出了冷酷矜傲的笑意。
不想伏兵刚刚追出半里来地,全部进入刁河河道正中时候,骤然听得西边传来天崩地裂一声轰响,仿佛万千战马奋蹄扬鬃,鼓勇奔腾冲来;孔庆雄急忙转头望去,但见数丈多高的浪头拍击着堤岸,铺天盖地,翻卷激荡,汹涌呼啸而下,眨眼即到阜下。霎时之间,数千伏兵竟全部被滚滚浊浪卷没,踪影不见。
孔庆雄和公孙黄石在众位亲兵的救护簇拥下,狼狈转至半里之遥的另外一处高阜上;回目望时,但见方才所站高阜早被荡荡黄水围困,而三千精兵,除去战死战伤之外,竟有大半被浪头吞噬,冤冤枉枉的做了水泽幽魂,只有少数几百人抓住岸边树根草茎,狼狼狈狈的侥幸逃命;浩浩汤汤的刁河水面上,破旗残鼓、人马死尸随波逐流,时浮时没。
公孙黄石虽默不言声,嘴角却溢过丝丝幸灾乐祸的冷笑;而孔庆雄则欲哭无泪,唯张臂仰天,长声嘶嚎道:
“琳儿误我,琳儿误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