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不知是喜是忧,心中有百般盘算,下意识地看向定柔,却见这孩子也在看着她,似一直在看着她,美丽的眼眸柔肠百结,脸上大大写着心事两个字,忍不住端着茶问她:“怎么了?可是累了,路上劳顿,让丫鬟领你去探芳院你自己的屋子午睡一会儿罢?不若你到拢翠院娘的房间小憩一会儿也行,娘陪你。”
定柔摇摇头,低眸看手,小手搓弄着,迟疑道:“我......想给祖母敬一炷香。”温氏醍醐灌顶,这才知道自己疏忽了,这孩子自出了月便长在老太君身边,一直长到四岁,鸿蒙之中同食同寝,自是感情深刻。
“在祠堂,娘领你去。”
慕容氏宗祠,享堂悬着“功著德昭”的大匾,幽深的大堂庄严肃穆,十幢铸铜铭文大柱峨然立地,墙角鎏金十二树荷叶烛台燃着酥油灯,正堂中央一个赤铜夔龙捧寿纹的供案大桌,供着醒目的烫金紫檀大牌,上书“先考开国辅运同德守正拱极卫圣诚直忠毅将军慕容先巍公崇岳之位”,右边一个小些的写着“先妣上虞郡淑贤夫人慕容元氏之位”,边上放着铜胎掐丝珐琅鹿尊葫芦烛台,燃着一对儿臂粗的白烛,牌位边还供奉着金匮和诰书,其后靠墙的神龛奉着慕容先祖的杉木牌位,足足五层高,青铜兽面纹的古鼎炉里崭新的线香冒着缕缕轻烟。
青石地砖光亮可鉴,摆着几个花软缎精棉蒲团,定柔跪在那里,连连头磕地,肃静可闻,泪珠徐徐滑下,落在地砖上,碎成滴。
祖母,茜儿回来了。
记得你脸上慈祥的笑纹,记得你的苍苍莽莽的发髻,记得你抱着我入眠,给我讲老虎吃小羊的故事,记得你身上檀香的味道,记得你给我梳鬏鬏,扎两个可爱的小蝴蝶,记得你每晚临睡前给我抓痒痒,那糙糙的手抚摸着背,很舒服很舒服......然后我就会睡着。
是不是当初将我点了天灯,能为你换来阳寿,如今你便好好健在,不是这冰冷的牌位,那我情愿化入那长明灯。
热泪灼着面颊,俯身在地上,无声地,两肩哭的直抖。温氏在旁看着,心里难受,只好试着安慰她:“你祖母.......最后谁也不认得了,眼睛睁不开,喂了水也咽不下,却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还说着什么紫微星、星月狐、冠宠六宫、祸国之危、大兴大亡,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又流着泪说,但愿人定胜天。”
定柔俯身在地冷冷地道:“为什么祖母病危不叫我回来?见最后一面,为什么不接我回来奔丧,我连孝都不曾为祖母服。”
温氏赶紧说:“是你祖母的意思,说她为你占卜命格,及笄之前不宜在家,否则便多舛多难,还是在外头将养着为好。”
定柔泪水大把大把滑进了嘴里,满口涩苦,你是担心我会再被他们戕害对不对?
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好久才道:“我想自己在这待一会儿。”
温氏只好离开,遣了两个丫鬟在外头守着。
定柔在那里直直地跪着,静静看着祖父母的牌位,偶尔有婆子进来添灯烛,线香渐渐燃烬,她便起身再点上一支,然后继续跪着。
记得祖母讲过,慕容氏往上三代俱是读书人,书香小家,遍出秀才,中举者却寥寥可数,做着不闻世的小吏,直到祖父这儿才中了进士第七名,入了翰林,从庶吉士做到侍讲,奈何当朝者昏聩,奸谗当道,为了排除异己一场文字狱屠戮了无数同僚,士大夫几乎殆尽,祖父也被牵累,入狱饱受刑讯之苦,甚至受了辱刑,之后虽昭雪却也心灰意冷,士人最重气节,是以倒置乌纱,回了家乡,本意毕生教书育人,奈何薪酬微薄,家中难以为继,几乎断炊断粮,只好到县府兼了一个书吏的散职,勉强维持家中妻儿温饱。后来国家大乱,诸侯割据,遍地战火狼烟,山河破碎风飘絮,祖父痛心疾首,终日以泪洗面,那一年,当世出了一位为民做主的豪杰,敢为百姓先,擎着洗涤浊世的旗帜起义,祖父几番思虑便抛家舍业去投奔,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匡正天下,开辟崭新盛世。
每说到祖父,你便会流泪,那时茜儿不懂,问你为何哭,是不是哪里疼了,茜儿给揉揉,然后你就会破涕为笑,说祖母只是沙子迷了眼,茜儿便给你吹吹。
现在才知道,你是思念祖父了,你一生的遗憾,是没有寻到祖父的骨殖,祖坟里埋着衣冠冢,他的亡灵仍漂泊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