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阳县,虽说没有什么名气,可历史却古老得就象脚下这黄土又深又厚。

    一直以来,源阳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数钟家堡的假青瓷碗了。钟家堡旁边有座土山——天鉴山,当地人喜欢称作天镜山。说来也怪,方圆都是一望无尽、一般无二的漫漫黄土,唯独天镜山的山顶上独自兀立着一块格格不入的大石头,而且又圆又平,规规整整,就象面大镜子。当地人说这是玉皇大帝掉到地上的照妖镜。上世纪六十年代,打到一切牛鬼蛇神,抓革命,促生产,大家扛着榔头铁钎上了山。一阵叮叮当当之后,那块石镜便成了堆滚瓜溜圆的碌碡,一个个滚到了山下的场里碾麦子去了。后来,那些碌碡都被收旧物的收走了。没有了石镜,天镜山便名不副实。这几年发展乡村旅游,大家又把沙子石灰背上了山,镜子总算做出来了,可游客并不买账,旅游创收的梦想就这样破灭了。

    除了石镜,天镜山还有伏羲住过的窑洞,女娲抟土留下的手印。不幸的是,前些年村里采掘陶土把洞子挖塌了。女娲手印也因同一原因荡然无存。在陕西历史博物馆,保存有源阳出土的距今六千多年的陶器,碑林有这里发现的西汉墓碑书法。县志上那一大长串的记载,什么夏启封支子于此;周文王迎妃于此;魏文侯公元前429年于源水北岸筑城,取名“源阳城”;景帝二年始设“源阳县”;光绪时,境内唯一的一条河流,源水断流;1939年,日寇飞机越过黄河,对源阳进行狂轰烂炸;1941年,匪首谭老莫窜入钟家堡,逼杀二十余人,掠走三十余人……这些就不一一而举了。

    天镜山的肚子里面塞满了陶土,可惜土质一般,加上工艺也不怎么考究,一直都未能让村民的日子红火起来。改革开放后,假青瓷碗卖不出去,窑厂只好关门解散。对此,村里人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惋惜和不舍。有就有的活法,没就没的活法,走哪说哪的话,钟家堡人啥事都看得开。

    钟家堡的村民大半都是陶匠,钟佳琳的父亲钟学民也不例外,不过他好像早已忘记了自己还有这门手艺,平时连提都不提。不象他的父母,倒是时常说起自个早先在黄河滩背芦苇打帘子的事。那时村里人盖的是瓦房,椽上铺芦苇帘子,帘子上坐泥,泥上盖瓦。芦苇防腐防潮,耐的时间比较长。现在已经换成楼板房了,不再需要芦苇帘子了。当时这个行当虽说不起眼,也不须什么投资技术,一门就是苦累,可比起儿子在陶厂上班,挣的却多多了。老两口因此不但给儿子娶了媳妇,还添了孙儿。老太太爱屋及乌,就地取材,以芦苇的叶、枝、絮给三个孙女起了小名,叶儿,枝儿,絮儿。孙子杆儿根儿棒儿的名字早都起好了,可天不随人愿,最后也没能用得上。钟学民两口呢,文化本来不高,加上一生一个女儿,一生一个女儿,心里烦躁,哪还有心思计较什么女儿们的名字,后来还是姑姑钟学芳托她屋里教书的堂叔,帮三个侄女重新取了大名:佳琳、佳琪、佳枫。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之间,三个丫头一个个都长大成人,嫁为人妇了。

    钟佳琳呢,现在不住在村里,成家后搬去了县城。她和丈夫钟伟光在县城开了间小饭馆。饭馆是当地县城常见的那种上下两间,上宿下店的门面房。因为空间有限,里面许多设置都是尽可能地紧缩。连接上下楼层的是个钢架结构的垂直旋转楼梯。楼梯一个人空手通过已是紧巴巴的了,床,冰箱、沙发、桌子这些稍微有些块头的就更别指望。不过这用不着担心,临街的窗户可是开得足够的大,就是绳牵索吊费事一些。但现在都是送货上门。对于店家来说,只要你掏钱买他的东西,这点小事一般都不在话下。

    每天早上,佳琳都会在凌晨五点醒来,这天也不例外。象往常一样,她睁开眼睛,顺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旁边放着本厚厚的书,系有红丝线的书签夹在书的三分之一处。除此之外,她的床头柜里还整整齐齐摆放着以前看过的书籍。初三辍学后,她跟着奶奶学做饭、缝衣、剪纸,闲暇时就以读打发时间。奶奶的巧手在村里都是出了名的。过年过节这个叫剪个窗花门贴,婚丧嫁娶那个叫画个寿衣嫁妆。人家来时也不空手,这个拿几个肉片白馍,那个揣几把红枣核桃。人家前脚走,后脚姊妹仨就像雀儿一样张着嘴巴朝奶奶围了上来。现在楼房的窗子都是新式的铝合金玻璃大窗户,没人再需要这些剪纸,婚丧嫁娶也不缝制衣服围裙,都买现成的了。到县城开了饭馆后,佳琳空闲了还会剪些自己喜欢的小图案,贴在梳妆台的镜子角上。晚上,看会儿电视,然后就坐在床上看看书。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决定把以前看过的书都买回来。之前都是同村同学钟俊宇帮她借的,看完都已归还给了人家。

    佳琳躺在那儿,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开始做“起前操”。她把掌心搓得发热,然后揉搓脸颊和脖子。据说这样做既能加速血液循环,还可以促醒,美容。搓了会儿后,她把两手在脸上捂了会儿,坐起,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靸上鞋,像个男孩似的,头发蓬乱,上衣也不穿。她五官精致,肌肉紧凑,身材颀长。长胳膊长腿,连脖子和脸都是长的。小学老师曾建议她打篮球,可她自始至终都对体育提不起兴趣。

    佳琳慵懒地朝楼梯口走去,这并非婚后才有的习惯。做姑娘时,每当夏日来临,只要闺房为她独有,她便象那紫茉莉,当地人称烧汤花,烧汤就是做晚饭。她就象那黄昏里的紫茉莉一样,无拘无束,自由绽放。这样的随心所欲,天真烂漫,别说丈夫钟伟光,就是两个妹妹也难得一见。在他们面前,她向来都是衣冠整齐,一丝不苟。就象奶奶和妈妈时常教导的,老大就得有个老大的样子。

    楼梯狭窄而陡立,只容一人通过。刚开始的那些天,尽管小心翼翼,她还是时不时地磕胳膊撞腿,如今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来去自如。楼下的饭馆跟楼上被厚厚的窗帘围裹得严严实实的卧室不一样,虽说才早晨五点,可季节已经是初夏,熹微的晨光争先恐后地从门边、窗缝、抽油烟机通道等等的空隙中挤了进来,加上女主人节俭成习,也不开灯,因为有它们的光亮也就足够了。佳琳到厨房捅开炉火后,返回了卧室。

    她叠了毛巾被,用小笤帚把床扫平,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梳理头发。梳理好后,她把皮筋套在手腕上,发卡噙在唇间,两只手开始把头发拢在一起。然后褪下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扎好,取下发卡别在耳鬓的两侧。

    她摆动着头左右瞧着,抬起手把脑后的辫根朝下轻轻按了按,末了双手托起略微显小的双乳往上托了托,自个朝自个做了个鬼脸。佳琳站起,过去提起旁边的热水瓶,往脸盆里的冷水里倒了些。试了试水温,把热水瓶放回原处,弯下腰掬起水把脸弄湿,拿起桌上的洗面奶往手心挤了些,揉允,搁脸颊上揉搓了起来。

    洗完脸,拿毛巾拭去脸上和胸前溅落的水珠,又拿起唇膏,微微张开嘴,在唇上涂抹。这是种无色唇膏,她平时并不太用,这几天感觉有些干燥。她正值妙龄,肤若荷花,气若芝兰,还无须借助这些胭脂香粉增色添香,掩饰岁月。

    佳琳伸出小拇指,擦去唇线外的唇膏,嘴巴嘟在一起鼓了鼓,这才过去围上胸罩,拿起床头的牛仔套装穿在身上。现在时兴衣服上割些窟窿眼儿,她的也一样,不过没人家那么大,那么前卫,窟窿也都在胳膊和膝盖处。